洪震宇:让一个村庄活下去的最高信仰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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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伤心理由、各自的重生方式。


这几年,每逢1月、旧历过年的前夕,位在南台湾高雄市甲仙区深山的平静小村,十多个村民都会忙着制作甜粿,从清晨6点忙到晚上11点,一个月内就卖出近万盒的甜粿,成绩非常惊人。

一早还不到8点,我就来看村民们做粿。现场弥漫着浓郁的糖香,看着在锅中用铲子反复揉推的冒泡甜粿块,还没吃早餐的我,闻到香气早已饥肠辘辘。朋友问,要不要吃吃看现煮的甜粿?我猛点头。

他捞起一块透熟软嫩的甜粿放在碗中,来不及吹凉就马上咬一口,糯米香、糖香与热气交织,吃完一块更引起我的食欲,想吃放凉的甜粿,转身去室内吃红豆甜粿,口感不像年糕,反而是弹牙的麻糬。

这块香糯弹牙的甜粿,可是带着重生意志才熬成的。2009年8月8日的八八风灾,彻夜大雨,让玉山山脉分支、海拔1445米高的献肚山,整座山以雷霆之势崩塌下来,压垮了高雄甲仙位在河谷中的小林村,也让四百多位村民葬身大地之中,无语问苍天。



一个叫阿宝的村民,一家五口幸运逃出小林,但他太太的母亲跟四个妻弟却无法幸免,他种的9000多棵山药也流光了。当时一无所有,前途茫茫,外界询问他,还可以做什么,如何重振经济?他想起小时候的甜粿滋味,自己去朋友家帮忙做甜粿的经验,也是难忘的家乡味,竟脱口而出说,我们可做甜粿。

阿宝决定在过年前,号召村民们一起参与,大家团聚工作,不仅能赚取酬劳,也能向外界证明小林村站起来了。制作甜粿不难,最难的是分工合作,两个女生一起用锅铲、一来一往的将砂糖炒热炒香,有人负责将浸泡四小时的糯米打成米浆,另外有人接力,将米浆搅拌成团块,再把已成粿形的米浆团块煮熟(叫粿母),接着放入搅拌机增加粘稠度。

还有四个女生边聊边工作,把粿团揉捏成一块一块,再丢到大铁锅内与糖熬煮,只见白胖的粿团,逐渐变成一块块冒泡松软的深色粿块,负责熬煮、把守最后一关的阿宝,一直注意火候,将甜滋滋的熟透粿块捞起,再透过搅拌机打成柔嫩坚固的甜粿。

从一粒粒分散的糯米变成一大桶甜粿后,马上送去室内秤重分装,加上芝麻或红豆,就成为一盒一斤七两的小林甜粿。小林甜粿不用蒸或煎,直接吃,口感像QQ的麻糬,很有弹性。

一个分装甜粿的伯母说,以前过年前,位在山里的布农族会下山,用小米粽与山产跟他们交换甜粿,布农族人会将甜粿放在衣服前面的兜兜里,再一路走回部落。有如贵重的祝福。

室内五六个小林人,她们戴着口罩与帽子,只露出眼睛,专注地工作,仿佛每盒甜粿都是一个托付,甜美的托付。甜粿是如此黏得化不开,化不开的,是小林人过往与未来的记忆。



小林村重生的故事,也感动许多的台湾人,大家纷纷订购小林甜粿,除了帮助村民重建家园,也能分享品尝这个凝聚团结的好滋味。

我一直很关注小林村,不只是小林村的命运,而是一个族群变迁的大历史缩影。这个偏僻的山林,除了在明末清初、为了躲避汉人开垦与入侵领地,一路从台南玉井盆地迁徙来的平埔族,后来又出现客家人、日本人、布农族与嘉义闽南人。

直到风灾之后,台湾人才知道,小林村是现存少数还能维持多数平埔血统的聚落(平埔族是平地的原住民,现在几乎都被汉化、闽南化了,日本人称为熟番,以便跟高山原住民的生番区隔)。

1905年,日本人为了开垦樟脑,采用“以番制番”的政策,将原本定居在高雄甲仙、台南的平埔族,集体迁到甲仙最东北的河谷地,日本政府提供经费和未开垦的土地,让平埔族移居到与生番接壤的前线,负责保护从台湾北部新竹、苗栗移民来此开垦樟脑的客家人,防止被高山原住民袭击,相传迁移者是叫小林的日本警察,这里就被命名为小林聚落。

日治时期来小林采樟的客家人,战后因为樟脑采尽而离去,住在深山的嘉义大埔乡人,因为家乡被开辟成曾文水库,1951年之后,陆续离开家乡,跨越阿里山脉末梢,来到小林村定居,靠着种植竹笋维生。

这个具有丰富文化质地的小村落,一直被人忽视,反而是发生震惊国际的八八风灾悲剧,才让我们重新认识这个已深埋大地的小林村故事。政府与民间慈善团体,在离小林村现址的五公里平坦地,重新盖了永久屋,让村民重建家园,也有一个小林纪念公园,公园里有座小林公祠,祭拜因风灾罹难的小林英魂,围墙列出所有罹难者的姓名,让遗族可以在此纪念凭吊。

一位父亲来自嘉义大埔、幸存的小林村民阿琪,曾带我来公园导览解说,他看着前方两公里处的小林遗址,娓娓道来风灾的那天逃难过程,因为睡不着,清晨起床巡视工寮,邻居指着前方的献肚山,大喊山崩下来了,他赶紧爬上二楼,亲眼看到土石流瞬间压过他的家,根本来不及抢救,他又惊又恐,连滚带爬逃离现场……

50岁的阿琪,记得风灾前一天是父亲节,儿子带媳妇回家坐月子。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轻抚墙上的名字:“这是我的太太,那是我的儿子、媳妇……”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一家十多口,已成轻烟,其实是害怕过于伤痛,只能轻轻带过。

阿琪后来再婚了,娶了同样失去丈夫与两个孩子的女性,在风灾周年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他说,长得跟逝去的大女儿一模一样。个性开朗的他,还是打趣地说:“阿公的年龄生孩子,真不好意思。”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伤心理由、各自的重生方式。

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美莲姐,流着平埔族的血脉,她招呼我去家里吃午餐。一路上看到盛放的紫色花球,周围是尖尖绿绿的长形绿叶,美莲姐说,这是鸡角刺,小林人最爱吃的食物。

鸡角刺是什么?原来是叶面长得像带刺的翅膀,张开又像鸡脚上的蹼。鸡角刺有个好听的本名玉山蓟,这是台湾特有的植物,也是千元大钞背面左下方,跟帝雉、玉山并列的植物。民间认为鸡角刺有保肝活血、抗氧化的功能。

以往的小林村四周种满鸡角刺,在重建的小林村,家家户户的庭院也种满鸡角刺。小林人都是采收鸡角刺的根,川烫、洗净之后再晒干,功能有点像人参一样,可以煮鸡汤,还可以泡酒。

美莲住的永久家屋,两层楼的室内坪数不大,每层只有十四坪,逃出小林的美莲姐一家十口,就分住两栋。我们几个人坐在厨房的饭厅,会感到狭小。

鸡角刺鸡汤料理不复杂,先将鸡角刺放入锅中煮二十分钟,熬出味来,再放入鸡肉炖煮,只加一点米酒,味道很清淡,如果啃鸡角刺的根,带点微苦。这是美莲姐从小到大的家常菜,即使离开往昔的河谷地,来到崭新的房子,小林滋味还是不变。

美莲以前在小林山上种了几十甲地的竹笋,一早出门,得忙到晚上才能回家。现在搬到重建村之后,没有土地,只好租地种百香果。她卖百香浓缩原汁,她将汤匙与小刀头尾绑在一起,一边削百香果,还节省时间倒过来用汤匙挖果肉,再去熬煮果汁,一瓶果汁得耗掉三十多颗百香果,每一颗、每一滴都是她亲手处理。

满山的笋没了,家没了,美莲还有小小的新家与家人,在这块小田地上,再一棵一棵种回自信。

我曾参加农历九月十五日在小林重建村祭拜祖先的平埔族夜祭,那天夜里,整个广场挤满从各地返乡的小林人,他们穿着传统服饰、紧牵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子,缓缓绕着广场,一个多小时不停传唱平埔古调,曲调悠缓哀伤,单调重复,乍听会觉得不够磅礡,但众人不断唱和,却有种凝聚力,有如一道潜流,透过歌曲越涌越大,越涌越深。

即使隔天众人散去,那些歌声却依然久久不散。

小林村消失了,但小林的故事与文化却能延续与重生。就像1937年在小林聚落成立的小林国小,被风灾土石流给淹没了,有三分之二的小林国小孩子也失去生命,令人不胜唏嘘。

但记忆不会消失。2012年小林国小重建了,天上有个小林国小,人间还可以再有小林国小,不是复制缅怀,而是新生未来。

那天阳光暖暖的上午,我在崭新的小林国小,白墙用一根一根被风灾冲下的漂流木包裹起来,围绕校园的迂回道路,漆上蓝色,有如一条小河。这里地势高,学校基地也特别架高,被形容是天空之城,可远眺四周开阔的山脉与河谷。

我觉得学校造型像条船,即使大水再来,可以漂泊,可以渡劫,就跟平埔族的祖先一样,翻山渡河,勇往直前,开拓自己的方向。

一辆满载图书的行动图书馆车停在校园,几个孩子开心地坐在一旁看书。风很舒服,看着孩子黝黑的肤色,深邃的五官,阅读的专注,开心的笑容,未来依旧存在。



原标题:不再飘泊的小林之歌




作者:洪震宇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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