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祥:【农民工题材长篇小说连载·37】西安是个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西安是个坳

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第三十七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中国民间二十四世气中,我对白露印象最深,这不单单是白露总和忙碌的三秋连在一块,节气原本就与农事休戚相关,庄户人的日子跟随着一年二十四个环环相扣的节气往返交替,种种收收吃吃睡睡转着圆圈圈。记得我五岁那年,不知怎么患了腮腺炎,两个腮帮鼓出鸡蛋大的硬块,娘在焦虑中牵着我的手,去村医疗站寻大夫,那位老医生只瞧一眼既没摸也没捏,备上浓墨,在我脸上涂了两个黑圈,几天后肿块就消失了。听人说,老大夫医用的墨汁,是掺了白露那天采集的露珠儿磨研成的。这以后,我就记住了白露。再以后,还记住了《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妙句,白露总和露水相连。明朝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还说,露水“煎如始,令人延年不饥。”在缺医少药的乡间,老辈人甚至传言露水能让人长生不老。当年的汉武大帝就在西安西边的建章宫立起个二十多丈高的承露盘,饮食露珠以求延年益寿。

露水的药用功效是毋须置疑的。那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在千万年间无数代人的切身感触中取糟留精后传下来的。家乡农村的老辈人至今还用露水治病,姑娘、媳妇还用露水美容,柏叶上的露水可以明目,韭菜上的露珠能去白癜风,草叶上的露水光泽润肤,花朵上的露珠让女子貌美如花,民间传说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每天清晨都要吸食花瓣上的露水……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爱国诗人屈原亦把露珠视为品质高洁的象征,表示出一种超凡脱俗、遗世独立的处世态度。



白露一过,天就凉了。可这年气候反常,先是雨季少雨,临到头了却一下十天半个月没个够数。本该大热的三伏天让雨搅和了多半。老天爷似乎一心要补上拉下的亏欠。白露都过了数天,天气没凉下来不说,反倒越来越热。那热不是三伏天里名正言顺的单热,吸饱了清晨露水的空气,烈日一照,沉沉的风都掀不动,闷闷热热,压得人喘不过气儿。

气候再恶劣,民工们还得干活,我们原本就是来干活的。随着秋收种麦时日越来越近,一心要赶在秋播前完工的老板加紧了督促,工长福劳也抓住民工们急着回家的迫切心理,天天晚上安排零工们加班,全力以赴从事3号楼收尾工程。白天在毒日头下淌了一天汗水,晚上放下碗又得上工直干到凌晨,坚持了几天,民工们就牢骚满腹,年龄最大的王长世,还晕倒过两回。工长福劳不失时机天天给大家打气:“哥们,坚持一下吧,早一天干完活,就早一天揣上钱回家啊!”

没人愿意加班。可工地上活儿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最后盖起来的3号楼,白天内粉外粉还要上花架立柱的混凝土,卷扬机和升降机一刻不停地上上下下,内粉砂浆用量大,独占一个搅拌机升降机,工头还呐喊着连不上,叫和灰上料的放快点。外粉组和砼工为谁家先上料争争吵吵,在卷扬机下经常闹得面红耳赤仇人一样。我们零工想给楼顶上炉渣,没法上不说,连和炉渣的搅拌机也没有,就只能等晚上人家停工后,瞅空档夜战。至于白天,我们那能闲下,1号楼2号楼屋顶上泡沫板,屋面找平,还得搞3号楼内的清理,地沟内粉。

这日又是个难捱的高温天,歇了一天工的王长世硬撑着来上班,工长福劳关心地问:“老王,身体能行吗?要不再休息半天。”王长世咧嘴笑笑:“还歇呀,咱没那么金贵,100多块钱挂了水水,不捞回来,咋能躺得住啊!”

福劳拍着王长世的肩膀感叹:“老王啊,要是工地上人都跟你一样,咱这活早干完啦,我这工长也当得轻松!”

我和黑熊也规劝过王长世,老实人瓷愣着眼,一句话就把我们呛住了:“大林,你们不是急着回家啊?早一天弄完就早一天回家哩!是不是?”

按惯例,楼顶高温闷热,白天我在上面,王长世晚间上,两人轮换。夜晚屋面凉快,再一个,楼下黑间影影绰绰的,眼老昏花的王长世走不稳当。可这天王长世却要上楼,王长世说:“大林,我脑子有点昏,只怕夜里不敢上升降板,今儿咱俩打上个颠倒,如何?”

“长世,不行就歇下,何苦硬撑,不要命啦?!”我忍不住又一次规劝。

“咱生就的贱命,一日不干活身上难受,连手都痒痒的没处放,有啥办法啊?!”

唉,这个十足的老实人啊!

整个上午,歹毒的烈日下,我机械地推着送灰斗车,往搅拌机料斗中倒细砂填水泥,心却一直紧揪着。

还有头一回,我和王长世顺着城墙根转到东门时,两人就约定,待拿上工钱,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花多少钱,我们也要买上票,象西安人和来看西安城墙的外地游客一样,名正言顺,风风光光,上城墙走一遭,好好看一眼城里城外的西安。这是老西安王长世毕生的心愿,也是我这个乡下人梦寐以求的奢望!每每想想在城墙下活了大半子的王长世,至今尚没上一次城墙,连我都为老实人感到心酸!干到十一点半,科元在楼顶喊叫着让停机,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庆幸又捱过了半天难熬的闷热,在筋疲力尽的汗流浃背中,我帮黑熊将最后一车砂浆推上升降板,返回来协助水莲清洗搅拌机。这是我们每天习以为常的工序,楼下早干早停,待上面抹完砂浆我们收拾停当,刚好到收工时间,熟能生窍嘛。

在我将铁锨伸进搅拌机和料的内膛,使劲儿刮蹭膛壁上沾结的水泥硬块时,突然有人大叫:“不好了,老王又昏倒啦!”这样的叫声我已听过好多回,当时并没在意。每遇王长世晕倒,工长福劳用扎丝一戳,老实人又爬起来,没事样干上了活,演戏般已叫人见怪不怪。我扭头瞧一眼有点惊慌失措的水莲,安慰道:“没事的,长世又不是晕倒一回二回,一会准能自个走下来。”

但这一次我猜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就在我使出蛮力,全神贯注对付最后一个水泥结块时,水莲跑过来拽住了我的胳膊,惊叫道:“大林哥,今儿不对劲,王大哥叫人抬下来了,你快看!”



我扔下铁锨转过身,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泥浆水渍,这才看见科元、军怀几人抬着躺在一方橡胶板上的王长世,慌里慌张跑出楼门洞,工长福劳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冲着手机“120”“120”的大叫。

头脑里一阵轰轰乱响,我逃命般奔过去,扶住晃悠着的橡胶板,协助几人把王长世放在空地上,忙不迭问:“咋回事?扎没扎啊?”

“扎球哩,都扎三四次咧,没丁点动静,只能等120急救了。”

“把他的,老王好好的推着灰斗车,蛮剩下么最后一车,眼见要收工了,却“咕咚——”一下栽倒在地,半天叫不言传,只怕这回事大咧!”

望着躺在橡胶板上,纹丝不动,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若游丝的王长世,一种不详之感袭上心头,我扑上去,双手抱住王长世毛发蓬乱的脑袋,摇晃着呼叫:“长世,长世——”“王大哥!王大哥——”

王长世动弹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盯了我许久,才吞吞吐吐说:“噢,大林啊!”

“王大哥,你不要紧吧?”惊喜中我问道。

王长世艰难地摆了一下脑袋,突然就咧嘴笑了,喘息着问:“大林,你还找那个冰糖葫芦大哥吗?”

一股莫名的泪水涌上我的眼窝,我使劲儿点头回答:“是的,我一定要找到恩人冰糖葫芦大哥,今年找不到,以后到西安,接茬儿找!”

“噢啊,难为你一片好心。”王长世说着,费劲地眨动一下眼皮,冷不丁全身抽搐,呼吸急促得如老牛喘息,撑起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有气无力的话:“甭……甭找啦,那……那个冰糖……葫芦……大哥……就……就是……是……是……我……”言毕,王长世合上眼,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王大哥——”我大叫一声,扑倒在王长世身上,痛哭失声。

尖锐的笛声由远而近,我被福劳提溜着胳膊摔在一旁:“哭球哩,救人要紧!”



泪眼迷蒙中,我看见急救车上下来三个白大褂,伏在王长世身边,扎人中戳手指,压压腹部又做一番人工呼吸,末了,一位年长的医生掰开眼皮瞧了一下,站起来后面无表情地说:“瞳孔散了,没救了!”

工长福劳长叹一声,又摁开手机打电话。众人傻了样干戳着,目送着急救车绝尘远去,又目送着王长世的遗体被随之赶来的运尸车迅速拉走。

“呜啦——”水莲率先大哭……

当天下午,工地又一次停工,一直没露面的老板樊占林终于出头了,高胖子和狗眼镜亦随后而至。王长世的两个妹妹妹夫也心急火燎赶到工地。我们没能看到两个直系亲人脸上有丝毫的泪痕和骨肉亲情间该有的悲伤,四个人一露头就直奔工长福劳房间,和等候着的头头脑脑们一阵唇枪舌剑,争争执执,没用一个时辰又原路返回,走得了无牵挂一身轻松。

在工友们的议论中,我才知道,王长世的后事处理得很迅速很简单,两个妹妹开头硬说是工伤死亡的,借此漫天索要人命钱,待知道哥哥身体完好没丁点擦伤,医院又出具了中暑死亡和鉴定结论后,就拿了老板樊占林说出于人道主义而付给的二万元安慰金,马不停蹄当天火化了王长世的遗体……

一个鲜活的生命,不到一天时间,就从这个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地球上消失了,如一滴晶莹透亮的露珠儿消失得了无痕迹,干干净净。

约摸半下午光景,一团强劲的乌云,从少陵塬边汹涌翻滚到工地上空,瞬间狂风聚起,电闪雷鸣,瓢泼般的暴雨倾盆而下。坐在死气沉沉的工棚里,而对白茫茫一片雨帘,我想,大概在这一刻,民工王长世的尸体被喂进火化炉中,任烈焰吞没。老天爷才是宇宙间真正的法官,公平公正铁面无私,不会因生命的卑微和地位的低贱而漠视。这突降的雨水,就是苍天对一个弱小生命最好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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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林祥,1963年生于岐山县凤鸣镇,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丧父,十岁因病致残,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近30年来,在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出版小说散文100万字,曾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理事长》《西安是个坳》,长篇纪实小说《爱不流泪》,散文集《人生的第一个青苹果》,村庄史话《栉风沐雨盘龙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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