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杨秋荣:福弟的七彩梦

拍摄于北大静园，一派骜烈风度

接着，在梦中我回到少年时代。约莫是十五、六岁的光景吧。年少的我闯荡到都市里，弄得四处碰壁，却找不到北。依稀是个昏天暗地的夜晚，我独自闷坐在一个城市中心广场上，身旁搁着我的帆布行囊，空空瘪瘪的。天安门广场？难以说清，姑且就是它吧。我抱着胳膊，勾下脑袋，嘤嘤啼泣。四下里一片空旷寂寥，只有凄风呜呜地奏响，传达出对我同情的悲鸣。夜露渐浓，星光微明，扁长的缺月黯黯惨惨，也是一张伤心啼泣的寡瘦脸盘。凄厉的冷风呼呼啸响，刮起一匹匹灰土，如幕，猎猎着，一阵阵扑打在我身上，落得满脸满身都是，尘灰扑扑的。不远处出现一个持棍警察，他张眼瞧见了我，愣了一愣神，便径直走了过来。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睡觉呀？”警察躬下身子，关切地询问，“为什么坐在这儿啼哭呀？你是不是迷了路啦？”

我拿手背抹眼泪，摇了摇头。

“是不是丢东西了？”

我点点头。

“丢了什么呀？若是丢了钱，叔叔身上有几元钱，送给你吧！”

“叔叔！我丢了……丢了……”我边揩泪边幽咽边讲述，“我丢了一个梦！”

“咦，这倒新鲜呢！说说看，你丢什么梦了？怎么丢的呀？”

“我从小喜爱做梦，晚上老是做，有时白天也做。在我的心中，激荡着许多瑰丽的七彩梦。很好很好的美梦呀！后来，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大城市，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走着。人很多很多，大家挤挤挨挨的。突然，不知谁挤撞了我一下，我不提防没站稳当，踉踉跄跄扑倒在地。正做着的一个好梦，就这样给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嗯，能不能回忆起来呢？”

“回忆了，但是记不起来。一回忆，我脑壳就发痛。”

“那么，不回忆呢？”

“不回忆就不痛。”

“好啦，好啦！”警察将警棍别在皮带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友好安慰说：“小朋友，赶紧回家去吧！好好睡上一觉吧！甭再想它了，就只当没这回事儿！”

“但是，多好的一个七彩梦啊！怎么能不想呢？”

“呃……能不能，你另做一个彩梦，且不管有几彩吧，来代替它呢？”

“不行，不行啊！”我摇摇头，“打从丢了七彩梦，我再没有好梦可做了。”

紧接着，梦中的我，又回到北京市海淀区的六郎庄。还是那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去年秋天我租住过的，距离古雅燕园不太远。为了租它，你替我预交了半年的房租，结果怀憾地提前退租。如今忖来，那间出租屋虽然狭小，却令我非常留恋，门牌号至今犹记。它容纳了我的青春记忆，和我的一个七彩梦啊！入夜，我端然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吟哦着一首诗歌近作。一想到这是自己创作的，我就激动不已，深深地为之陶醉。这时我感到，自己并不是饭桶，并不是废物，而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一个诗人，笔名福地。嗨呀，我是诗人福地！一个精神产品制造者，多么值得尊敬哟！我蠕蠕地翕张着嘴唇，以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地朗读，一边朗读一边品味诗意。那诗意啊，新鲜得如同陈年往事！一滋一味莫不醇厚，醉得人酡然晕乎。这时候，“叮呤呤……”门外响起一串铃声。是你，是你！我的兄长！你骑着自行车，从古雅燕园给我送来了晚饭。

“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不到园子里来吃饭呢？”你关切地询问。

我看一看表，这才意识到：又过点了！你从车筐里取出搪瓷饭盒，搁在书桌上，催促我赶紧用餐，趁热好吃。说着拿起我的诗作，你细细品阅起来。

“嗯，蛮好唦！写得蛮不错唦！真是进步不小呐！”

杨秋荣和导师李思孝教授合影于北大五院门前

难得三哥这番褒夸，我心里很是受用，喜喜悦悦的。我的体内，仿佛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啊啊，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一时间，劳瘁顾不得啦，疲乏也抛到脑壳后，我亢奋得直搓手。于是捧起饭盒吃饭。可香呢！喷香喷香！每一口吃在嘴里，都是格外的香，每嚼上一口就有一口的滋味。一滋一味总关情！

吃过晚饭，你我并排端坐在简陋书桌前，就着那盏昏昏暗的台灯，一起研读着心爱的《红楼梦》。不巧得很，这时忽然停电了。我呢偏偏忘记准备几支蜡烛。我们挫劲而又无奈，只好将房门锁了，到户外散步去。我们边走边聊，走出六郎庄西口，不经意间，来到了昆玉河畔。天上繁星璀璀璨璨，萤火虫在河畔草丛里忙忙碌碌，飞过来又飞过去，碧荧荧的萤火一烁一闪的，与满天璀亮的繁星交相辉映。堤岸的潮湿砖缝里，蟋蟀起劲地诗意吟唱，声音此起彼伏：“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渐渐叫声扯细了，同时也宕远了，绵延地律动着。节奏虽然单调质朴，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端地叫人神荡心驰。这是年华的跫音，其中包含你我童年时代的瑰梦。那是多么纯真、多么绮丽的梦想啊！

我们一下子昂奋起来，话题便拐到故乡和童年，拐到我们曾经拥有的闪亮的日子。倏忽之间，一颗彗星从幽邃夜空中横贯而过，宛然某个天神奋力掷出的一杆梭镖。啊呀呀，多么神奇的一杆梭镖！那梭镖带着极狂悦的激情，曳出一条长长的光尾，爆闪出许多红红黄黄的火星子，丝毫不爽地命中隐没于杳渺天陲的某个靶心。我们兴致勃勃地追忆童年的往事：那些久已忘怀、追想起来挺有意趣的琐事。琐琐的碎事，却给我们带来乐趣，纯真无极限。秋荣，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我各拎着一个玻璃罐，在鳌溪岸边草丛里捉萤火虫，地点就在虹桥的附近。萤火虫屁股一撅一撅的，发出碧荧荧的亮光。还记得吗？就在那次，为了争抢一个菠萝罐头瓶子，你我还吵架呢。那一次，我们俩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捕捉。每捉到一个，便投进玻璃罐里，盖上铁皮盖子，举到眼前迎亮照看，转着圈儿开心地欣赏……说到这儿，我们兴奋异常，于是跑下昆玉河堤，去捉萤火虫玩儿。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携带玻璃罐，捉住后只好各自握在手掌心里。奇怪的是：这时萤火虫纷纷扑向我们，活像战场上火力频密的枪弹。一道道萤痕朝我们飞射过来，在幽暗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悦目、温馨和诗意。小小萤火虫上翩下跹，飘飘忽忽，灿灿烁烁。它们栖息在我们身上，落得满头满身满脸都是。彼此上下打量打量，我们开心地拍手称快，先天下之乐而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张开双臂高喊大叫，兴兴奋奋跳呀蹦的。在一群萤火虫的萦绕夹伴下，两个“萤火人”一路疾奔，跑回我的住处——那间窄憋而温馨的出租屋。萤火虫栖落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渐渐就越聚越多，多到麻麻密密的，让我们难以数点了。霎时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变得亮亮堂堂，一派辉辉煌煌，好似格林童话里的某座宫殿。我们俩兴致愈浓，捧起心爱的《红楼梦》，专心致志继续研读……

选自《燕园梦》第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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